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被罢去和州刺史,北归京师,途径扬州,遇到故友白居易。酒宴 上,白居易写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全诗如下: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 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 太多。白居易的这首诗醉意尚浓,对刘禹锡长期遭受贬谪的境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刘禹锡于是酬 答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诗情跌宕,沉郁中见豪放,实为酬赠诗中的 珍品。该诗的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又因其丰富多义的话语含蕴尤为值得玩味 ,耐千秋万代诗家学人引为同调。中国历代美学向来推崇话语含蕴。从老子的“恍惚”、“大象无 形”,钟嵘的“滋味”到刘勰的“隐秀”,梅尧臣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从司空图的“象外 之象”、“景外之景”,严羽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到纪晓岚的“兴象天然”,钱钟书的 “所谓空中鸟迹也,亦所谓到岸则不恋筏也”,无一不参透着对“话语含蕴”的认识。西方美学家 对“话语含蕴”,也有不同方向的研究。但丁所指文学的四义——字面意义、譬喻意义、道德意义 和奥妙的意义——的叠加可以被认为是我们今天所讲的话语含蕴;波德莱尔的“象征”,贝尔的“ 有意味的形式”,卡西尔的“符号”,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新批评的“含混”,接受美学 的“隐含的读者”等,也都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对话语含蕴的理论探讨和实践摸索。那么,什么是 话语含蕴呢?“话语含蕴,指文学作为社会性话语活动所包含的丰富的意义生成可能性。”反观刘 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以下简称《酬》诗)一诗的颈联,确有“文学作为社会性话语 活动所包含的丰富的意义生成可能性”。不揣冒昧,试解一二。其一,身世转机说。“沉舟”、“ 病树”是刘禹锡这二十三年——指永贞元年(805)九月被贬出京,至宝历二年(826)回京 的这段时间——远贬异地他乡的自况,“千帆过”、“万木春”则预示了自己即将重施抱负再展鸿 图的远大前程。从全诗的格调来看,首、颔两联尚低沉抑郁,颈、尾两联则一变而为高昂。相形之 下,乐天的赠诗因仅有同情的哀鸣而不免显得过于单薄,而这首酬诗却由于不菲的气势一泻凌云之 志。所以可以认为,这不是一首颓唐弃世的诗作,而是一首饱含了对美好未来瞩望的颂歌。果然, 史载刘禹锡此番入京之后,“入朝作主客郎中,晚年迁太子宾客”,世称“刘宾客”,官终检校礼 部尚书。适逢友人的欣喜与壮心不已的情怀,一度成全“柳暗花明又一村”。其二,抨击政局说。 刘禹锡以“沉舟”、“病树”自比不平的身世,苦难的遭遇,而以“沉舟侧畔”竞发的“千帆”、 “病树前头”争春的“万木”讽喻朝廷正在赏识和重用的那些势利小人,既抒发了自身的愤懑和痛 苦之情,又讽刺了自鸣得意的权贵和昏庸无道、不辨良莠的统治阶级。与本诗的颔联“怀旧空吟闻 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一句暗合,与白诗的颔联中“诗称国手徒为尔”、颈联中“满朝官职独蹉 跎”、尾联中“二十三年折太多”等句照应,抒尽对黑暗政治迫害忠良的不平之气。这种不满时政 的宣泄与他先前的两首诗颇得异曲同工之妙。一首是他贬官十年后被召至京师,游玄都观后所写的 《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 栽。”该诗以“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桃千树”影射了新受宠信的权贵,刘禹锡再度获罪遭贬。但 十四年后,他又回京师,痴心不改,复唱一首《再游玄都观》,诗云:“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 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好个“今又来”!更为倔强和辛辣的讽刺还在后 头。由此观之,《酬》诗颈联可作为刘诗一脉贯之的讽喻传统的回响。其三,寄望后生说。“亦知 合被才名折”,得“才名”者古今几许?“二十三年折太多”,人的一生一共能有几个“二十三年 ”呢?刘禹锡生于772年,卒于842年,805年被贬出京,时年三十三岁,风华正茂,廿三 年后的826年回京时已是风烛残年的暮岁老人,人生大半俱逝矣!然而“长江后浪推前浪”,“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不可抗拒、不可逆转的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依刘公之见,即使我个人遭 遇了不公和摧残,但历史自有公论,身后自有来者,我未尽的事业犹会得到后来有识之士的继承和 发展的;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难以承受打击、抵抗屈辱,但人民群众是真正的历史的缔造 者,他们的势力必将不可阻遏。我们不能苛求这位饱经风霜的诗人在生命的第五十五个春秋还能一 展雄才大略,但我们不能不为他了无衰老颓废之意的博大胸襟深深折服。历史回复了他一个令人满 意的答案。其四,朴素唯物说。刘禹锡是因为参加王叔文集团的进步政治改革遭到失败后被贬为朗 州司马等职达二十多年之久的。他政治上的进步见解,源于朴素唯物论的思想,而长期的贬谪不仅 没有改变他的思想,反而加固了他的这种思想。《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乌衣巷》、《 台城》、《石头城》等一系列怀古作品中,不仅涌动着诗人的无限慨叹,更深藏着对兴亡嬗变的深 远思考。“沉舟”、“病树”看似陈旧破损,然而正是这些旧事物孕育着新生事物“千帆”、“万 木”的蓬勃生机。宦海之中,有浮就有沉,有兴就有替,有挑战就有机遇,有得意就有失意……自 然、人生、社会最平凡的现象中无一不暗示出新陈代谢的普遍真理。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 树前头万木春”一联抚却义愤,平添了几多艺术魅力。其五,聊以自慰说。刘禹锡的这首酬答诗, 先是接过白诗的最后两句“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的同情与赞美,起句道“巴山楚水 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可见,刘白二人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随后,《酬》诗巧用向秀思旧 、王质烂柯两个典故,表现了世态的变迁及自己的怅惘,亲切自然地与友人有唱有和。白诗有“举 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颇为在荒凉的他乡谪居多年的刘禹锡打抱不平。对此,刘 禹锡的赠诗为自己宽解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此句以“沉舟”、“病树”自 比,但又不感沉沦,而是非常达观地认识到物换境移、仕途升降的自然法则,异常通达地和盘托出 一位老人历尽沧桑后宁静的内心世界。这句禅语一般的诗句可以使人仿佛置身广袤的星空之下体察 个人的渺小,认识到个人的得失在社会的、时代的大背景下其实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如刘禹锡般在 逆境中仍然顽强面对现实,不放弃自己的政治信念和追求,就可以最终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阔然无累的境界。这种话语含蕴恰与白诗中“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等句遥相 呼应,并呈现出更健朗的精神状态,使这首诗前半部分的伤感全无踪影,代之而起的是舒缓的慰藉 。其六,劝勉友人说。唱和诗,本用于朋友间问答,是为使相聚陡增一抹亮色而设的。倘若酬答白 诗依旧用怀才不遇的伤心调子,未免有些大煞风景,何况从刘禹锡其他的诗作来看,讽刺时事的也 好,怀古喻今的也好,借物咏志的也好,民歌风味的也好,总牵引着几分洒脱自如,绝无孤僻之作 。而且,就成就而言,刘禹锡的律诗、绝句比古诗成就高,仿效民歌的乐府小章更是著名。其佳作 “开朗流畅,含思宛转”,“运用似无甚过人,却都惬人意,语语可歌”。可想,在朋友的热情关 注下,刘公定能重新振作起来,向友人表明自己信心倍增的人生态度,感激友人的一片赤诚,同时 与友人共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与高适劝勉友人的那句“莫愁前路无知 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恰有相似的前景展望的情怀。这种互助式的劝勉从尾联“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中再次得到印证。陈上拙见,了悟白居易称赞《酬》诗这两句“神妙”、“在在 处处应有灵物护之”的精当。像《酬》诗颈联这样的话语含蕴,的确包含了丰富的意义生成可能性 ,它们可能是多重的,可能是含混的,也可能是矛盾的。如杜甫《江汉》诗中“落日心犹壮,秋风 病欲苏。”两句即含蕴了三种相似或相反的意义。此例足以证明:文学这种审美意识形态是社会结 构中上层建筑里一般意识形态的一种特殊形式,是具有话语含蕴性质的。简言之,“文学是显现在 话语含蕴中的审美意识形态”。《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颈联之话语含蕴@徐旻$江苏省徐州 高等师范学校!徐州师范大学教育硕士!俺林邸薄ⅰ安∈鳌笨此瞥戮善扑?然而正是这些旧事物孕 育着新生事物“千帆”、“万木”的蓬勃生机。宦海之中,有浮就有沉,有兴就有替,有挑战就有 机遇,有得意就有失意……自然、人生、社会最平凡的现象中无一不暗示出新陈代谢的普遍真理。 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联抚却义愤,平添了几多艺术魅力。其五,聊以自 慰说。刘禹锡的这首酬答诗,先是接过白诗的最后两句“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的同 情与赞美,起句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可见,刘白二人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 随后,《酬》诗巧用向秀思旧、王质烂柯两个典故,表现了世态的变迁及自己的怅惘,亲切自然地 与友人有唱有和。白诗有“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颇为在荒凉的他乡谪居多年 的刘禹锡打抱不平。对此,刘禹锡的赠诗为自己宽解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此句以“沉舟”、“病树”自比,但又不感沉沦,而是非常达观地认识到物换境移、仕途升降的自 然法则,异常通达地和盘托出一位老人历尽沧桑后宁静的内心世界。这句禅语一般的诗句可以使人 仿佛置身广袤的星空之下体察个人的渺小,认识到个人的得失在社会的、时代的大背景下其实算不 了什么,只要能如刘禹锡般在逆境中仍然顽强面对现实,不放弃自己的政治信念和追求,就可以最终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阔然无累的境界。这种话语含蕴恰与白诗中“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等句遥相呼应,并呈现出更健朗的精神状态,使这首诗前半部分的伤感全无踪影,代之而起的是舒缓的慰藉。其六,劝勉友人说。唱和诗,本用于朋友间问答,是为使相聚陡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