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在论述管理这种智力活动的功能时曾经指出:「老百姓的群体,要依靠统治者的协调才能够和睦」。「和」即协调,从一个侧面反映着儒家对于管理本质的理解。
关于「和」,《礼记·中庸》解释道:「喜、怒、哀、乐等感情没有发作的时候,叫作中;发作出来而能合乎礼节,叫作和。」近人杨树达先生在《论语疏证》中指出,大凡事情能够呵护节拍的,就叫作「和」,而不仅仅限于感情发作一件事而已。音乐调适叫作「龢」,味道调适叫作「盒」 ,事情调适叫作「和」,三者都是同一个意思。
这里杨先生把调音、调味以及人事调适三者相提并论,确有见地。因为从先秦典籍中看,人们也确实认为这三者有共通之处,常常互为发明(详见下文史伯和晏婴的论述)。依笔者所见,「和」即为调和(动词,从行为看),和谐(名词,从效果看),协调(即为动词又为名词,既表述行为也表述效果)的意思。
在儒家看来,「和」是管理活动的最佳境界。孟子指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34荀子也指出:「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发。」35孔子的学生有若则认为:「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36此后,「和为贵」就成为著名的儒家格言。
儒家之「和」在国家管理活动中的作用,一是用来协调管理者与一般老百姓(即治人者与治于人者)的关系,达到二者之间的团结(即「和无寡」);二是用来协调最高管理者与各级管理人员(即君主与官吏)的关系,取得二者之间的和谐(即「和而不同」)。
关于治人者与治于人者之间的协调。《韩诗外传》记载了孔子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当时的颜氏一门中有三个人驾马车,但他们个人驭马的方式却很不相同。在颜无父的驾驭下,马儿尽管知道车上有货物却觉得轻松,知道车上有人却觉得很友好,因而约跑越欢。如果这匹马会说话,它就会这么说:「快点跑吧,有人在支使着我呢?」在颜夷的驾驭下,马儿知道车上有货物而觉得很沉重,知道车上有人而战战兢兢。如果这匹马会说话,它就会这么说:「快跑,快跑,不然的话,主人就会将你杀掉!」
在这三位驭手中,孔子最欣赏的是颜无父。他连声称赞说:「真美啊,颜无父的驭马!」接着,孔子进一步发挥到:「故御马有法矣,御民有道矣,法得则马和而欢,道得则民安而集。」在孔子看来,治民就像御马。君主好比驭手,人民好比马匹,管理老百姓就像赶马车一样。驾驭的方法得当,驭手就和马匹取得和谐,配合默契,各得其乐;治民的方法得当,君主和人们也能取得和谐,人民安居乐业,纷纷前来归附,国家就会越来越兴旺。
所以,孔子主张,在国家管理者与一般老百姓之间关键是要取得和谐。「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37若是财富平均,便无所谓贫穷;境内和睦团结,便不会觉得人少;境内平安便不会倾危。——在这三句话中,「均无贫」带有平均主义的倾向(俗称「大锅饭」),于现代社会的管理已不适合。但「和无寡,安无倾」即使是对于现代的管理也是富有启发的。一个组织内部,相互协调人们的积极性得到充分的发挥,怎么会觉得人少呢?而组织内部的团结得到了保证,同心协力,坚如磐石,又怎么会倾危呢!
孟子也十分重视「和谐」在管理中的作用。他举例道:譬如有一座小城,每边长只有三里,它的外部也只有七里,可谓小之又小,但敌人围攻它,却不能取胜。在长期围攻的过程中,一定会有合乎天时的战机,却还是不能取胜,这就证明「天时不如地利」。又譬如另一座小城,其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所拥有的兵器不是不锐利,所储备的粮食不是不足够,总之,坚固的很。但是当敌人一来,守城的人却弃城逃跑,这就证明「地利不如人和」。
那么,如何得到「人和」呢?孟子接着指出:限制人民不必用国家的疆界,保护国家不必靠山川的险阻,威行天下不必凭兵器的锐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38国家的疆界,山川的险阻,兵器的锐利,都只是属于外在的东西;民心的向背,才是决定战争胜负、国家存亡的关键。而统治者要想得到人民的拥护,就只有实行正确的治国之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统治者与人民之间,相互和谐,上下齐心,则无往而不胜。
关于君主与官吏之间的协调,儒家的原则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39这里所谓「和」,是即讲原则有讲团结,在对立统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和谐;所谓「同」则是盲从附和,一团和气。儒家所提倡的是前一种境界,而反对后一种风气。
在最高管理者与各级管理人员之间,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和」而反对「同」呢?《国语·郑语》记载周太史史伯对郑桓公说的一段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时,正值春秋末年,东周王朝已经走向下坡路,郑桓公问史伯道:「周朝会衰败吗?」史伯回答说:「差不多了。现在周幽王抛弃那些光明正大而有德行的人,而重用那些挑拨是非,奸邪阴险的人;厌恶那些贤明耿直的人而喜欢那些顽鄙固陋的人;排斥与自己意见不一致的正确主张,而采纳与自己意见完全相同的错误说法——这正是周朝快要衰败的迹象。」
史伯把这种现象概括为「去和而取同」。在他看来,只有「和」才是产生万物的法则,没有对立面的「同」是不能产生什么新事物的。一种东西和另一种相对立的东西相配合就叫作「和」,由此事物才能发展壮大。如果总是同一种东西重复相加,达到顶点,就会失败。
史伯举例道:所以先生用金木水火土等五种元素相配合,而产生万物;用五种滋味相调配,以适合人的口味;用六种声调相配合,以令人悦耳动听;端正七窍,而为心所役使;协调身体的八个部分,而使人完整;充实九脏,以建立纯德;设立十种等级,以训导百官;乃至产生十种品味,提出万条方案,计划亿件事情,经营兆数的财物,取得京数的收入,等等。所以,当君主的,拥有天下极广的土地,常有京兆的收入,供养百官万民,普遍教导而有善于使用他们,协和安乐,就像一家人一样。如果能够做到这样,那就是运用「和」的法则而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因此,「先生向异性求婚,使用四方的货物,选拔敢于直谏的官员,处理事情时反复比较衡量,这都是在追求『和』而不是『同』啊!」
在史伯看来,只是一种声调就没有音乐,只是一种颜色就没有文采,只是一种滋味就没有美食,只是一种事物就无法做出评价——这就是所谓「和」的法则。而幽王却把这一法则抛弃了,「去和而取同,要想不衰败,办得到吗?」如此看来,君臣之间究竟是「和而不同」还是「同而不和」,直接关系到国家的成败。
关于「和」与「同」之间的区别,《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晏婴对齐侯说的一段话,分析得更加清楚。
有一次,齐侯刚从打猎的地方回到宫中,臣子梁丘据也亦步亦趋地跟来了。于是齐侯感叹地说:「看来只有梁丘据 跟我相和协啊!」晏婴在旁边说:「梁丘据只不过是与您相同罢了,哪里谈得上和协呢!」
「和与同难道还有区别吗?」齐侯不解地问。
「有区别,」晏婴回答说:「和的道理就像烹饪时的调味,酱、醋、盐、梅等各种作料,哪样太少就添一点,哪样太多就减一点,这样吃起来才有滋有味,心情舒畅。君臣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如此。主上认为对的,如果其中还有什么不对,臣子就应该指出那不对的部分,以完备对的部分;主上认为不对的,如果其中还包含着对的,臣子就应该指出对的部分,以去掉不对的部分。这样,就会使政治清明,避免失误,人民也就不会发生争执。」
晏婴同样用调味声的例子来论证「和」的法则。他指出:先王的配合无味,调和五声,原本是为了要使心情平静,政治完善。声音也像味道一样,它是由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互相组成的,是由清浊、大小、短长、缓急、哀乐、刚柔、快慢、高低、进出、疏密互相调剂的。君子听了,就能使自己心情平静,德性温和。——这就是「和」的作用。
晏婴接着说:「现在梁丘据却不是这样。主上认为对的,他也认为对,主上认为不对的,他也说不对。这就好比调味时用清水去调和清水,谁愿意吃呢?又好比弹琴时老是同一个调子,谁愿意听呢?君臣之间应该协和而不应该趋同的道理也正是这样。」晏婴说的这个道理,正是儒家「和而不同」原则的具体说明。
晏婴本人不仅是「和而不同」原则的提倡者,而且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今存记载其言行的《晏子春秋》共八篇,二百五十章,《谏》言就占了两篇,五十章,篇幅则超过全书的五分之一。他对国君能够一日三谏,涉及到政治、军事、生活等各个方面,在治理国政中弥补君主的不足,对齐国的强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据记载,晏婴所服事的齐国三代君主都是属于不争气的「惰君」:灵公不够廉洁,晏婴纠正以法度秩序;庄公恃仗武力,晏婴纠正以不动干戈;景公追求奢侈,晏婴纠正以勤俭节约。正是由于晏婴始终坚持「和而不同」的原则,敢于同君主「唱对台戏」,因而使齐国得到大治,受到了孔子称赞。40
「和而不同」,用孟子的话来说,便是「格君心之非」。在孟子看来,那些「同而不和」的小人是不值一谈的,他们的政治也不值得去非议,「只有正人君子才能够纠正君主的不正确思想。君主仁,没有人不仁;君主义,没有不义;君主正,没有不正。一把君主端正了,国家也就安定了。」41
《荀子·子道》所记载的一件事更是对「和而不同」原则的很好的诠释:
有一次,鲁哀公问孔子道:「儿子听从老子的,这就是孝吧?臣下听从君主的,这就是忠吧?」如此反复问了三次,孔子都不回答。事后,子贡对孔子说:「儿子听从老子的,当然是孝了;臣下听从君主的,当然是忠了。老师您当时怎么不回答呢?」
孔子听了很生气,批评子贡说:「你真是太不懂道理了!从前大国有敢于争辩的臣子四人,疆土就不会被削去;中等国家有敢于争辩的臣子三人,社稷就不会危亡;小国有敢于争辩的臣子二人,宗朝就不会被毁掉;父亲有敢于争辩的儿子,行为就不会无礼;士人有敢于争辩的朋友,行为就不会无意。所以,儿子总是听从父亲的,怎么能说是孝呢?臣下总是听从君主的,怎么能说是忠呢?要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听从,才能算得上是孝是忠。」
如此看来,有人把儒家所提倡的「和为贵」说成是一团和气,不讲斗争性,恐怕是不符合事实的,即没有看到「和而不同」这一儒家论君臣关系的重要原则。
儒家以「和无寡」来强调君主与一般老百姓的关系,以「和而不同」来规范君主与官吏的关系,在总体上则是追求一种「和为贵」的管理境界。就此而言,他们把管理活动当作一种协调的过程。这是儒家从管理协调功能的角度,对于管理本质的理解。
综上所述,儒家把管理当作是对于人的管理(「治人」),是一种运用心智的脑力劳动(「劳心者治人」),是一种组织内部的协调过程(这些理解,同现代管理理论对于管理本质的探讨,的确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