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变化
故乡没山,只能在天晴的时候,隐约地看到太行山的轮廓,年少的我对山里无限向往;故乡也没有水,唯一一条流经村外的小河还叫干河,童年时关于水的记忆大多来自田地里用来灌溉的机井和沟渠。但是记忆里的故乡依然美丽可爱。春天,返青的麦苗整齐得仿佛被城里的园丁修剪过,我和它们分享着成长的快乐;夏天,金色的麦穗簇拥着汗流浃背的男女老少,村里村外随处可见收获带来的忙碌和喜悦;秋天,一米多高的玉米地象是连绵的小树林让人对丰收、对自然多了一些敬畏;冬天呢?那弥漫在田间地头的雾霭与房前屋后光秃秃的老树在落日的余晖中默默交流……记忆中故乡的男人们那么容易满足,为女人一天三顿做的好吃的手擀面;女人们那么容易开心,为新添的一件又便宜又好看的花衬衫。他们尽情享受着冬天的太阳、夏天的阴凉。我仍记得每一种庄稼从播种到收获的所有环节,记得在田间劳作时父母给我讲过的为人之道。我还记得村办小学的校长如何受到全村人的尊重,我们的课余生活是那么开心、那么丰富!
故乡是我童年生活的天堂,长大后再回去看,却发现与记忆相差很远。家门口那条长街怎么变得那么短?那高大明亮的堂屋为什么变得低矮又阴暗?旁边就读过的小学校怎么不是当年的校园?曾经是村长的二叔怎么病得连我都认不出来?爱到我家窜门爱讲笑话的隔壁二奶呢?当年我那么崇拜的语文老师怎么会离开学校到城里去卖菜?还有跟我一起长大的堂妹,怎么一点也不象当年亲密无间?
年少时,我以为离家越远我就会活得越自在,现在却每天都想用家乡话跟母亲聊天,每个春节都盼着回老家过年。回家之前,我有很多打算,真的回去了,才知道现实有太多无奈。父母老了,我想好好孝敬他们几天,却做不好一顿家乡饭;姑姑命苦,想给她些零花钱,却被她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儿子的口袋;奶奶年纪大了,想给她买最爱吃的牛肉,却发现她的牙齿已脱光;堂弟借钱,我却囊中羞涩;想跟童年的伙伴见个面,却得知她们已远嫁异乡;想让儿子多吃点家乡的玉米粥和手擀面,可他说那味道太讨厌!连我自己也不习惯那天气的干旱、交通的不便……
我不得不承认,故乡只属于童年、属于梦幻,属于十多年前,永远不可能再还原。既如此,我只有祝福,祝福故乡和仍然生活在那里的乡亲和家人。
我怎能不怀念呢?那里有我的亲朋,有我祖先的遗骸,有我童年海浪般的憧憬和云霞般的梦幻……还有我记忆中多彩的八月。一搭上西去的汽车,我的心就像出笼的鸟,扑扑楞楞飞去了,飞到黄河故道的臂弯里,飞到杨柳矗翠的小河畔,飞到小小四合院,衔去一束绻绻的情愫,早早地给母亲了。
汽车奔驰着,我伏在窗口,贪婪地、忘情地阅读着平原的八月――
望不尽的莽莽苍苍,涌涌荡荡;望不尽的千顷秋色,万斛秋光――水稻黄了,微风里,金浪迭涌;棉花炸嘴,雪白银亮,宛如银河的繁星;花生秧儿、红薯蔓儿把地皮都盖严了,碧绿碧绿,如潮似海,如果不是车儿跟得快,说不定还能看到它们根部被饱满的果实顶开的裂隙呢!八月的苍穹,一天碧落,是那样深邃,空阔,高朗,几只大雁横过蓝空,而圆圆的麦秸垛下,三五只母鸡却悠闲地刨着生活的安逸……
素素淡淡鲁西大平原啊,浓浓艳艳的鲁西大平原啊,你把秋的甘甜,秋的色彩,秋的芬芳,像亮亮的雨丝,洒在我干涸的心上了。
故乡的八月,你那烫金的封面,彩色的插图,你那多彩斑斓、丰厚而充实的文字,曾给我童年带来多少欢欣,多少稚趣,吸附了我多少时光!
故乡啊,你记得么?还记得那个光着脚丫在沙路上奔跑的小毛猴么?还记得从八月的枝头偷摘酸枣而划破衣服、扎破小手指的小调皮么?
故乡啊,你还记得么?孩提时,我常乘大人不在意,钻进密密实实的庄稼地里,躺在垄沟里,透过层层叠叠的叶,望着那瓦蓝瓦蓝的天空。大人们急了,四处寻找,满村响起母亲悠长的喊声。可是,我们就是不答应,不出来,用小鼻子使劲地吸着,吸着庄稼成熟的芬芳,吸着大地的乳香,吸着母亲慈爱的、带着焦急的呼唤……
故乡啊,你还记得么?我和小伙伴爱坐在拉庄稼的大车上,那铁轮大车,拉着一车金黄,一车喜悦,悠悠荡荡,摇摇晃晃,吱吱嗡嗡,唱着欢乐的歌。赶车的大叔鞭花甩得真响,象过年的炮竹,更好玩的是那长长的牛鞭,鞭梢上系着漂亮的红缨,鞭杆晃来晃去,那红缨像火焰般的鸟儿……
……车儿摇荡着,我微微困倦了。我昏昏沌沌地睡去了。我愿梦见母亲爱爱的朗笑;我愿梦见侄儿甜甜的叫喊;我愿梦见挂在老枣树枝上的蝈蝈笼儿;我愿梦见在玉米田咀嚼“甜杆”的童年……
车过黄河大桥,一阵钢铁的轰鸣,把我的疲倦和困意惊飞了。我睁开眼,淡淡的暮霭已罩上了原野。
哦,此时此刻,母亲是站在村头大杨树下张望呢,还是坐在灶前为她的儿子准备晚餐?是晚风吹乱了她满头苍发,还是火光映红了她多皱的脸颊?啊,再过一个时辰,我就可以乖乖娇娇地做儿子了,尽管我已是两个儿子的爸爸了……
我的心切切的。我仿佛听到故乡的呼唤――小河用它欢唱的浪花;白杨用朗朗的秋韵;藏在枝叶里的红枣用它甜甜的羞涩;挂在枝头上的石榴用它迷人的微笑;连场院里那座小草屋孔在呼唤,用谷禾的馨香,用慈母的情怀……
永恒的话题——家乡
餐时闲谈,扯到一个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家乡。
一切都是天然的,朴实的。水,是从山间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清泉,没有一丁点儿污染;树,是原生态的参天古树,密的投不进一点儿阳光;院子,是古色古香的四合小院,每家每户串联起来,便若一个庞大的古物展览;山,是呈垂直型的,连人家看起来都是“立体的”,一家去另一家串门,还要往上爬呢。人,和动物,是共处的,是和谐的……
山中的宁静,是大城市中的深夜也无法与之比拟的。几百年的历史,沉淀出这个山水共长的村庄,几十代人奋发图强,建立起一个红红火火的地方。山中静坐,简直能使人忘掉种种世事,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吸上几口这里的空气,可以说是最实在的享受……
姥姥说,在她小的时候,这个村庄热闹极了,小孩子们成群地下溪捉蝌蚪,上山菜果,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乐融融。那时,真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现在,水依然那么清,树依然那么绿,而人家却稀稀落落,只剩下少有的几户了。“唉,都搬走了……”姥姥的叹息,令人感到些许无奈。没有了昔日的热闹景象,孤零零的村庄座落在那里,显得无限凄清。
村里的人向往城市的生活。
可谁又想到,在搬迁的同时,是否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