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看不同的人 像是跳出来看一样 特别有趣味 看各种人生常态 却不加评价 全凭读者自己判断 后面又写了自己看月的感受 又是另一般高士的体验
《西湖七月半》,对于张岱来说,是一个原点的体现。并不是说张岱的一切起步于此,而是说“西湖”是张岱的精神追求的寄托,在《西湖七月半》中,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张岱完整的生活判断。
《西湖七月半》从开篇就充满了意趣,或者说,是充满了张岱自己的价值判断。作为“看月者”的张岱,并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月,而是细细地看起了其他看月的人,因为他发现了那之中值得他自己叙述一番的内容。第一种人是名门贵族,由一群仆人和歌伎侍侯着,坐在月下,看的却是灯影中的歌舞和嬉笑。第二种人是名娃闺秀,把自己的所谓美丽与优雅秀在露台上,只顾谈笑,却忘了头顶的月。第三种人是跑来偷闲的僧人,和着歌伎的曲声,看月,却也期待着别人的注目。第四种人是衣冠不整的醉汉,来回乱闯,大呼小叫,他们看所有的景,所有的人,也什么都不看。第五种人是一群共坐的友人,煮些小茶,饮些小酒,他们坐在隐匿之处,看月,而不愿被人看。这种种社会人士,张岱并没有给予任何评价,但这并不等于他没有任何想法。从一开始,他就说了:“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这是对整个心境的一个最初的论述。张岱是普通人,任何人看人,自然会有褒贬,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并没有用一言一词加以讽刺或感慨,相反地,却在无声中以自己的兴致与情趣逐一反驳了五种“七月半之人”。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张岱真正开始赏月是时间,是在一切喧闹散尽之后。当然,文中还有关于那段喧闹的更进一步的描述,这后面再谈,我们先看张岱的选择:“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张岱首先选择的是第五种人,这明显带有他自身的兴致意向,即一种略显孤傲的高洁与清静。这类人是张岱欣赏的挚友,或者说,是张岱自己的一面镜子。与这样的友人在一起,即是与他自己在一起。之后,在前四种人中出现过的身影或场景也纷至沓来,“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值得注意的是,张岱对第五种人的大体上的肯定,并不代表对前四种场面的完全摈弃。他依旧选择了前四种场面中符合自身意趣的部分,如清雅的歌声,恬淡的小酌,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所谓君子,而是怀着一颗能够欣赏名妓弹唱的心,似乎是很容易就融入尘世中。但是实际上,他在这样闲适不羁的表象下显露出的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格,以温柔为表,以孤傲为里。在一群“韵友”当中,他看似闲散随意,却让一切的景物都符合了他的气息。就像是周围的景致,“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在成群的所谓“看月人”走后,张岱才开始赏月。为了自己所寻求的氛围,他可以慢慢等待,直到“人去楼空”,才能够满足渴望的境界。这也是他与他所肯定的第五种人最不相同的地方。第五种人虽然可以邀为座上客,可以算是意趣相投,但总还是相差那么一点点,而这“一点点”,便是等候,以及在等候中观察的过程。如果说第五种人是纯粹的“隐”,那么张岱就是能够在“隐”与“见”中来去自由的人,在玩味世态之后,他依旧能够一尘不染。
因此,从这一尘不染中,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上文所提到的对于喧嚣的描写。张岱写七月半的西湖,可谓是尽兴而又无情。谓之尽兴,是因为从场面上来看,张岱笔下的昔日杭州市井活泼而充满张力。先有“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后有“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再有“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面靠面而已”,如此沸腾热烈的场面描写有序而真实,仿佛一幅属于西湖的“清明上河图”,虽没有肉眼可见的图画,形象却可以在脑海中栩栩如生。而另一方面谓之无情,则是因为张岱自己并没有将感情投入笔下的繁华,相反地,却以一种冷眼相观的态度审视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写“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还是写“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或是写“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张岱都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他以冷静的态度面对身前身后的喧嚣,不带任何欣喜或愤慨的感情。如果硬要说这种无情中多少带有一切感情的话,那么这种感情应该是一种不以为然的嘲讽。对于西湖看月的景象,张岱不声不响地加以描述,他是一个坐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看客,对于整个世界,他是一个热心的讲述者,却是一个漠然的参与者,他自身的意趣把世态炎凉隔绝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另一段有关西湖的描述,即《湖心亭看雪》与之相比。相对于《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可谓平淡而深情。“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平淡的景色,没有任何耀眼的灯火与鼎沸的人声,却充满了张岱悠长的情感体验。在这里,他特别写到了两个在湖心亭对坐饮酒的身影,并借舟子的口对他们做出了最高的评价,即“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里的“痴”,正是张岱对人生的最高评价。在《西湖七月半》的纷繁景象中,张岱因“痴”而选择了躲避于世外,只有当纷繁散去,他才能赏得心中的月。
在《西湖七月半》的最后,张岱记述了这样的场景:“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一篇喧闹的文章以这样的字句作为结尾,可以说是张岱对自身的一种回归。对于张岱的身世有所了解的人,会知道他的贵族出身,知道他一生未仕的经历,知道他晚年充满国破家亡之感的著述,当然更知道他的文章的一贯风格。但是如果一切都是未知的,作为《西湖七月半》的读者,并不了解有关张岱的事情,那么通过这样的阅读,也肯定能够勾勒出张岱清晰的形象。《西湖七月半》是张岱世界观的折射,是他最无声却是最深切的抒怀。他并没有选择任何可以引起他激烈的感情波荡的事情,而是选择了身边的风俗景观。但是就在这最日常的生活画卷中,在他内心所钟爱的西湖边,他淡淡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孤傲与执着。西湖原本只是一泓风景秀丽的湖水,但是到了张岱笔下,却变成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借着这样的世界,张岱使得自己的思绪与意趣时隐时现,有如无形的经纬,看似潜于世界之下,其实却贯穿其中。
因此,我们可以说,完全入世,以及完全出世,两者杂糅在一起并不奇怪,一如在《西湖七月半》背后所看到的张岱。如果没有对社会的积极注视,就不会有那看月的五种人,也不会有西湖畔生动活泼的景象。同时,如果没有对世俗的傲视鄙薄,就不会有曲终人散后的悠然兴致,更不会有荷花中的清香酣梦。在这里,两者并不矛盾,而是相互依赖着组成了张岱内心的全部。西湖一世界,对于窥探者的我们,这个世界意味深长。